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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板已经亮得能照出人影了。”她停下来,这才知道自己很累很累。

    一个三岁的,身患癫痫被人遗弃的孩子。

    桔年对自己说,在福利院这大半年来,可怜的例子看得还不够多吗,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是放了手中的清洁工具,不知怎么地,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孩子午后的活动室。

    那时正巧有一对打算收养孤儿的男女在场,院里的工作人员组织所有会走路了的孩子围成一个半圆圈唱着儿歌,等待挑选。没有人给桔年任何指引和按时,她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孩,在那个半圆里她个子最小,头发稀疏,又瘦又弱,要不是身上衣服的颜色,几乎难以辨认性别,她跟随着其它孩子拍着手掌唱歌,时不时地打错节拍,眼里是这里的孩子惯有的空洞。

    那对年轻的夫妇最终选择了一个刚8个月的婴儿,这个阶段的孩子没有太多的记忆,更容易养熟。那些落选的孩子纷纷散开来,有些追打嬉戏,有些各玩各的。

    桔年拉住看护孩子的工作人员,迟疑地指了指那孩子问:“王姐,那就是癫……癫痫被退回来的孩子?”

    被叫做王姐的女人点头,话语里不无怜悯:“也怪可怜的,,三岁多的孩子看起来跟两岁差不多,又是个女孩。”

    桔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孩子身边的,那孩子坐在一张木头小凳子上,不说话,睁着一双大得好像占据了一张小脸太大空间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身边的人。

    桔年伸出去的手一直是抖着的,无数个瞬间,她都在说服自己回避这样的一次碰触,就像当初,她一个人推着破旧的自行车在风里快乐地奔跑,不要回头,千万不能回头,没有开始,就不会有那个结局。

    如今,多少惊澜都已渐渐平寂冷却,她已经不再每晚梦见血光里自己缓缓张开的手心,牵过她的手哪去了,什么都握不住,只有孤清的掌纹。

    是这个孩子吗?是那个改变了她半生的命运但却素未谋面的孩子?

    桔年的手落在孩子疏而软的头发上,孩子居然没有动,只是看着她。眼睛是陌生的。

    桔年手往下,横在孩子眉目间,遮住了那双眼睛,女孩薄薄的嘴唇终于有了熟悉的痕迹,仿佛就是这样一张唇说出:“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跟你说再见。”再见,再见,就是这般宛若在前?

    桔年是咬着牙的,泪水却有它的重量,恨恨打落。那泪水仿佛滴进干涸龟裂的土地的一线生机,瞬间被吞噬,却唤醒了久旱的记忆,更觉得难言的苦楚,再也遮不住。桔年蹲在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面前,没有声息地痛哭,她从没有这样畅快地流过眼泪,假如一切都是真的,这个孩子,一半是她的劫,另一半却是她的魂。

    孩子感觉到异样,侧了侧脑袋,闪躲开桔年遮挡她眼睛的手。

    “阿姨,我给你唱歌。”

    孩子显然是误会了。跟这里所有的孩子一样,她本能地渴望着出现领养人将她带走,这些日子,她见了不少前来挑选孩子的成年人,院里的阿姨说,只要他们够乖,就会有新的爸爸妈妈。她已经做到最乖,可是没人挑中她。她还以为蹲在自己面前的年轻阿姨也是一个领养人,笨拙地想要给领养人表现。

    桔年摇头。

    “阿姨,你能把我带走吗?”

    福利院的孩子,虽温饱无忧,但绝对不是生长在温暖的花室中,没有哪个不渴望离开。

    桔年闻言,心中也是一凉,这才从她自己给的一个彩色泡沫中醒了过来。她是信感觉信命的人,但是谁说这个孩子就一定是巫雨的骨肉,世上身患跟他同样恶疾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何况,怎么能肯定他的孩子就一定不幸遗传到这些,又因缘巧合被命运送到她身边?她不是圣人,拿什么去照顾一个孩子?就算这真是巫雨的女儿,那这孩子身上也流着另一半她不愿意靠近的血液,亲生的母亲尚且不再寻找孩子的下落,她为什么要背上这个包袱?不,她为他们背的已经实在太多,别人的荒唐,凭什么由她来付出代价?

    “会吗,阿姨?”孩子温软的手碰触到桔年面颊的眼泪。

    桔年触电似地缩了一下,飞快起身逃离。

    “不,不会。”

    一整个晚上,巫雨的脸,陈洁洁的脸,甚至韩述的脸都反复在桔年脑海里重叠,重叠成孩子的面容,一会儿像白天那个孩子,一会儿像巫雨,一会儿竟然有几分像她自己,一会儿是恐怖的妖孽,一会儿是一滩乌血……她想尖叫,在幻境里疯狂地挥手,什么都触不到。

    她气喘吁吁地醒来,汗津津地,很凉。平凤还没有回来,夜的黑包容而寂寥。拥被坐起,桔年拭了拭额角,呼吸慢慢趋于平缓,好一阵之后,她从枕下翻出了张上个月的本市晚报。

    报纸是平凤从客人手上拿回来的。版面右下方有一则小小的带图片新闻――“著名旅英油画家谢斯年近期将在家乡举办个人画展”。在狱中,桔年曾对平凤提起过自己的这个堂兄。平凤是个有心人。

    “为什么不去找他,他是你的亲戚,又有钱,说不定可以捞一笔。”平凤这样问过。

    当时桔年已经在福利院找到工作,收入虽不丰,但生活渐趋安定,所以她摇头。斯年堂哥回来了,她是高兴的,但不去见,除了不敢,也是不想。年幼的时候斯年堂哥常说她是个有灵气的女孩,她不愿意一个被生活消磨得平庸甚至有着不堪历史的年轻女人打破堂哥的记忆。就让他记忆里的小堂妹永远是那个外表乖巧内心精怪的女孩子吧。况且她要的平静生活,堂哥帮不了她。

    也许,现在不一样了。从见到那个孩子的一刻起,桔年的人生轨迹注定改变。她也知道了,她不可能当那个孩子不存在,不可能把她孤零零地留在福利院里。不为什么,因为假如她可以,她就不是今天的谢桔年。

    也就是五天以后,谢斯年在他的画展上,遇见了一个怯怯地,却在微笑的年轻女子――还有,从她身后探出头来的另一个小小身影。

    桔年至今感激斯年堂哥,他是她生命中给了最多实质性帮助的人,而且完全不求回报。桔年的父母这一支跟谢斯年早已疏于联络,桔年自己也和堂哥多年不见。可是谢斯年很快地帮桔年办妥了所有的事,甚至比她所期望的更多。

    桔年未婚,不能合法收养孤儿,另外,私心里她也不愿意这个孩子叫她妈妈。谢斯年说他跟所爱的人结婚了,虽然他爱的人已经病入膏肓。由于谢斯年的名气和财力,领养手续办理得出奇顺利,孩子很快改姓了“谢”。

    此外,在得知桔年的近况之后,谢斯年轻易地从桔年北上做生意的姑妈和姑夫手中买下了他们所继承的,林恒贵从巫雨手中夺走的小院落,以此作为桔年和孩子的安身之地。安顿好这一切之后,他并没有久留。

    就这样,桔年带着孩子竟然回到了巫雨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桔年对孩子说,谢斯年原本就是她的父亲,只不过之前一不小心把她弄丢了,现在终于找了回来,因为工作忙,就托由桔年这个做姑姑的代为照应。

    孩子那时还太小,许多事情不懂得分辨,哪有不信的道理。安定的生活容易覆盖灰色的痕迹,何况三岁以前的记忆原本就是模糊的,并不需要太久,孩子慢慢淡忘了在曾经的养父母和福利院里的生活。

    为了避嫌,桔年也辞去了福利院的工作,靠着在狱中学会的一手娴熟缝纫技能,应聘到如今的布艺店做了店员。岁月好像自此翻开了新的一页。桔年曾经劝过平凤,尽早从那一行抽身,现在是她回报平凤的时候了,平凤可以搬过来跟她还有孩子一起生活。但是平凤对这个建议付之一笑。她说:“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也谈不上你回报我,你欠我几个月房租,但是我欠过你一条命,你自己好好过吧。”

    是啊,好好过吧。桔年牵着孩子站在落着枇杷叶的院落里,前尘旧事,恍若电光幻影,南柯一梦,惊石击碎的水面恢复得安宁如蒙尘的古境,仿佛什么都从未发生过,她从来就是在这里,一直都在。只有那棵当年巫雨亲手种下的枇杷树已非昔比,这让桔年很容易想到归有光的句子。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那况味,凄凉藏在平静背后,她是懂得的。

    可她何必凄凉。平凤曾怨她傻,收养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更何况,那孩子是不是故人之后还不一定,天底下未必有那么巧的事,也许所谓的相像只不过是桔年思念之余的错觉。桔年没有反驳,也许平凤是对的。但是她给孩子取名叫“非明”。太明白,未必是幸福的。她选择跟随自己的心。

    风吹过院子的矮墙,树影婆娑。听说这颗枇杷树已经结果。桔年的世界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巫雨是徘徊得最近的一个,却也从来没有叩门而入。现在,桔年反倒觉得他就在这里,他回来了,陪伴这她和孩子,只是她看不见。

    桔年摊开掌心,巫雨送给她的那片叶子被风拂到树根。她的世界从未如此圆满。

    她朝空荡荡的墙角浅浅一笑,关上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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